一個群體的熱忱與不同時代的體溫。
文/程昕明
“翻開娛樂版，
慈善大表演，
大家都來捐錢，
這就是我們的貢獻”
……
1994年圣誕節來臨前，25歲的王菲在最新專輯《討好自己》中懶洋洋地念白道。
《出路》這首歌的作者是王菲本人，算是她的真情流露。這位北京姑娘說她“討厭當明星，但又希望引人注意”。她在歌中還預測了自己未來的婚姻生活，也順便吐槽了一下娛樂圈的浮華。
那是香港娛樂圈的黃金時代，風云際會，星光璀璨。公益慈善也是明星們熱衷的社會活動之一，既能立人設又能博宣傳，有時難免淪為作秀。
同樣是在1994年，冰封數十年的慈善事業剛剛開始在內地回暖。
2月24日，因為遼寧省慈善總會的成立，《人民日報》發表社論《為慈善正名》，讓“慈善”重返主流話語和公眾視野。文章指出，多年來，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中，“慈善”被視為洪水猛獸，當作資產階級“人性論”、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腐蝕和瓦解人民群眾革命斗志的毒藥和砒霜，“狠批猛斗”，以致人們避之猶恐不及。文章呼吁：社會主義需要自己的慈善事業，需要自己的慈善家。
同年，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朱镕基作出批示，“我完全支持這項事業�！�
時代濫觴
中西文化交融的香港社會歷來有公益慈善的土壤。
據周秋光先生的《中國慈善簡史》記載，殖民地時期的香港即有東華三院、保良局、樂善堂等慈善機構造福民間。20世紀60年代之后香港經濟騰飛，政策的扶持加上商界大佬、市民百姓的樂善好施帶來了慈善事業的快速發展，邵逸夫、李嘉誠、霍英東等名商巨賈均創辦了各自的基金會。
1991年是香港慈善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1991年，由譚詠麟、梅艷芳、曾志偉、洪金寶、黃日華、湯鎮業、任達華、趙雅芝等香港明星足球隊一行56人，在北京舉辦了賑災獻藝晚會和足球友誼賽為華東水災募捐籌款，活動共籌得善款400多萬元用于災區重建。
當年，華東地區遭遇嚴重水災，江蘇、安徽災情尤為嚴重。港英政府撥款5000萬港元救助華東災區，香港煙草大王何英杰個人捐款超1億港元，全港隨即掀起捐贈救助華東水災的熱潮。
巨星云集的演藝圈率先行動，在演藝協會的帶領下展開了大規模捐贈義演。
1991年7月27日下午3點，“香港演藝界總動員忘我大匯演”開場，持續7小時，演出近100個節目。TVB、亞視、商業電臺和香港電臺，四臺聯播，史無前例。
從主持人到演出者都是頂級陣容，包括周潤發、譚詠麟、四大天王、成龍、梅艷芳、BEYOND、草蜢、林青霞等當紅明星，還有羅大佑、崔健、鞏俐等來自臺灣及內地的藝人。兩岸三地一家親，所有人出錢出力，玩命吆喝。
這場大型勸募活動留下了許多讓人熱血賁張的瞬間和至今為人津津樂道的花絮：譚詠麟邊唱歌邊射門，現場捐出30萬港元；劉德華和周星馳、吳孟達等一起表演胸口碎大石；楊受成出10萬請成龍翻一個跟斗，結果成龍唱完歌連翻7個跟斗；張艾嘉抱著不滿周歲的兒子上臺演唱《童年》；沈殿霞則抱著現場觀眾走失的孩子上臺尋找家長……
巨星云集、精彩紛呈的“香港演藝界總動員忘我大匯演”。
最終，僅“忘我大匯演”一場活動就籌得善款100723182港元，打破香港慈善捐贈紀錄。
同年，還有200多位香港明星免費出演賑災電影《豪門夜宴》，4天4夜不眠不休拍攝完成該片，傳為影壇佳話。
這種一呼百應的明星公益義舉點燃了全社會的公益慈善熱情，同時也將星星之火蔓延到剛剛起步的內地娛樂圈。
1990年代是新中國公益慈善事業的發端。災害救助和社會發展的需要，以及思想禁錮的解除，帶來了慈善事業的回歸。1994年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年。當年，中華慈善總會成立，“八七扶貧攻堅計劃”讓先富起來的民營企業家投身到扶貧的“光彩事業”中。得風氣之先的演藝界也開始運用其社會影響力，為公益慈善事業搖旗吶喊。
1998年8月21日，文化部、民政部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辦“攜手筑長城”賑災義演。據統計，8月16日至義演結束共收到捐款10.93億元，其中演出期間各界認捐款項4.03億元，這在當時不啻為天文數字�！百c災義演”也成為一個頗具時代特色的名詞，在神州大地大行其道。
賑災義演成為一個年代的印記。
萬丈豪情
2003年，“非典”肆虐，抗擊“非典”中明星的公益熱情也再度被喚醒。
“非典”過后，歌手那英的一個創意讓“芭莎慈善夜”應運而生。她提議，將明星的服飾、用品拿出來拍賣，所得善款捐給有需要的人。從那一年起，“讓慈善成為時尚”“讓時尚成為習慣”“讓時尚改變命運”等主題也伴隨了“芭莎慈善夜”十多年的成長。
蜂擁而來的各路明星，不斷翻新的節目形式，加上浙江衛視等播出平臺的助力，“芭莎慈善夜”所籌善款數額也從最早的16萬元一路飆升到2017年的一個億。新冠肺炎疫情前的2019年堪稱“芭莎慈善夜”的巔峰，演出陣容、社會影響力都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隨著《時尚芭莎》創辦人蘇芒的離職，社會大環境的改變，“芭莎慈善夜”的熱度漸漸退去。
2003年，第一屆芭莎明星慈善夜。
從“非典”到“新冠”，“芭莎慈善夜”見證了內地明星公益力量的一個興衰周期。
21世紀前十年，另一個令人矚目的明星公益項目是王菲的“嫣然天使基金”。
“唯一相信愛情渴望有個幸福家庭，可算命說我們的婚姻并不那么如意，說你到四十歲的時候會有外遇，這讓我擔心，真令人擔心”，這是王菲在《出路》中的另一段唱詞�！疤旌蟆钡那楦熊壽E吻合算命先生的預言，又有出人意料的劇情。
2006年，她已經結束了與竇唯的第一段婚姻，告別了和謝霆鋒的姐弟戀情，選擇與李亞鵬組建家庭。那年的12月26日，王菲、李亞鵬夫婦在北京嘉里中心舉辦嫣然天使基金慈善晚宴。華誼兄弟老板王中軍、王中磊，導演張紀中、趙寶剛以及趙薇、劉嘉玲、那英、黃曉明等圈中好友現身。晚宴拍賣環節引來現場35桌嘉賓踴躍參與，共籌得善款845萬元。其中，梁朝偉捐贈的拍品是一件玉缽，底價40萬元，最終以500萬元成交。
2006年12月，嫣然天使基金慈善晚宴上的王菲、李亞鵬夫婦，及現場嘉賓友情提供的拍品。
那是內地娛樂圈野蠻生長的時代，華誼兄弟是那個時代的驕子，旗下藝人也是各類慈善晚宴的主力軍。隨著王菲、李亞鵬婚姻的散場，嫣然天使基金的籌款晚宴也已不復存在，但基金會和公益項目仍在繼續，為唇腭裂群體帶去關愛。
2007年，李連杰與中國紅十字總會合作設立“中國紅十字會李連杰壹基金計劃”，以獨立運作的慈善計劃和專案形式開展公益事業。其后，又幾經變更成立壹基金基金會，開明星創辦基金會之先河。這位馳名國際的昔日打星在公益慈善領域投入的精力似乎遠遠超過他對電影事業的熱情。
2008年，汶川地震激發了民眾的普遍同情和捐贈熱情，這一年也被稱為“中國公益元年”，明星公益是其中的重要力量。
在香港，如同十多年前的水災發生時一樣，TVB制作了長達3小時的“眾志成城抗震救災”節目，譚詠麟、張學友、容祖兒等藝人登臺獻唱募捐。李連杰、劉德華等老牌藝人親赴災區一線慰問。在內地，各路藝人也紛紛慷慨解囊向災區捐款。5月13日，范冰冰以個人工作室名義為地震災區捐款20萬元人民幣，其后又與博納英龍聯名捐款100萬。她還與《風尚志》雜志一起發起愛心T恤義賣活動，為汶川孤兒募款37萬元。
5月14日，韓紅與中國扶貧基金會共同發起“韓紅愛心救援行動”并召開新聞發布會，呼吁社會發起捐款。發布會開始不到兩小時，便已籌得善款將近百萬元，韓紅個人首先捐出20萬。隨后，她又組織救援隊先后五次奔赴重災區。
2010年青海玉樹地震、2011年云南盈江地震，每次災難發生后“韓紅愛心行動”都立即參與救援，為抗震救援和災后重建捐款捐物。2012年，北京韓紅愛心慈善基金會正式成立。這是為數不多的以明星命名的公益慈善基金會，其專業性、對明星群體的天然親和力都吸引了更多藝人參與其中。
2013年4月21日，北京，韓紅在鳥巢南廣場為雅安地震災區慈善募捐。圖/視覺中國
2008年前后，也是明星藝人們的公益慈善意愿大爆發、大比拼的年代。范冰冰、李冰冰的“雙冰之戰”也延伸到公益慈善領域。范冰冰除了汶川地震中的積極表現，還在2010年前往西藏阿里看望先天性心臟病孩子，發起“愛里的心”公益行動，并持續十余年。
在汶川救災中，李冰冰捐款30萬元并籌集到價值數百萬的醫療物資和救災用品。2009年，李冰冰先后受邀擔任國際氣候組織“百萬森林”項目亞太區推廣大使 、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地球一小時”中國區推廣大使。2013年，李冰冰還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公約貿易全球大使、聯合國環境署親善大使的身份訪問肯尼亞數日……
李冰冰擔任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地球一小時”中國區推廣大使。
公益慈善已然成為一線花旦在演藝、商業之外的第三大版圖。而當時同是華誼兄弟當家花旦之一的周迅也不甘示弱，用行動證明：紅很要緊，綠（環保）也很重要。
2008年4月，聯合國開發計劃署任命周迅為首位中國親善大使，同時啟動名為“我們的貢獻”（Our Part）的環保宣傳推廣項目，旨在倡導人們通過簡單有效的生活方式的改變來降低碳排放，共同抵御氣候變化。
2009年4月，“我們的貢獻”在搜狐官網上線。著名設計師陳幼堅為項目設計了樹葉、水滴及小鳥組成的新logo，周迅用一片樹葉蓋住眉毛的宣傳照也頗為經典。就在同一天，國內首個明星公益頻道也在張朝陽和周迅的共同見證下上線。當時還是搜狐娛樂主持人的大鵬為該頻道的“益起走，easy go”項目創作了主題曲，周筆暢零酬勞獻唱。
2008年，聯合國開發計劃署任命周迅為首位中國親善大使，同時啟動“我們的貢獻”（Our Part）環保宣傳推廣項目。
不知有意還是無心，曾經被王菲用來調侃和自嘲的“我們的貢獻”成了周迅項目的名稱。官方給出的解釋是，對于環保事業，明星應該作出自己的貢獻（we all have to do our part）。周迅親筆寫下了“我們的貢獻”五個漢字，并在2009年向聯合國秘書長安南專程匯報項目進展。2010年4月22日世界地球日，聯合國授予周迅“地球衛士獎”，成為全球獲此殊榮的首位藝人。
一時間，明星公益事業呈現野火燎原之勢。
錦衣夜行
從作品時代到流量時代，娛樂圈在變，明星公益也在變。
好的一方面是，更多新鮮血液加入到公益圈。比如李宇春和她的“黃房子”，比如TFBOYS“三小只”各有各的公益領域，其他如蔡徐坤、王一博等“頂流”也依托不同平臺展開公益項目。在他們的帶動下，粉絲公益蔚然成風，這種新型的明星應援方式成為不少公益項目的重要助力。比如，“玉米愛心基金”就是在李宇春的支持和眾多“玉米”的建議下由中國紅基會設立的我國第一個由歌迷捐設和命名的專項基金。
2019年3月，中國紅十字基金會“玉米愛心基金——黃房子”美學啟蒙公益項目啟動。
然而，時代風向的變化也讓明星開展公益慈善項目時變得更加審慎。壹基金、韓紅愛心慈善基金會都曾受到不同程度的質疑，也有更多明星因為公益慈善陷入輿論風波。好心沒好報成為明星公益的悖論，也讓不少藝人望而卻步。
2020年，新冠疫情來襲，在全國人民支援武漢的熱潮中，明星公益仍舊沒有缺席，但行事風格變得更加低調。眾多明星以個人或基金會方式購買口罩等物資，第一時間送往疫區。甚至有不少藝人捐贈之后不愿透露姓名，為的就是避免被炒作。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似乎可以代表不少藝人的忐忑心態。
同時，逼捐、排行也弄得很多藝人哭笑不得、有口難辯。在重大災難中，20萬左右的捐贈似乎也成為了一個心照不宣、不約而同的安全額度。
在武漢疫情中，與當地官方慈善系統遲緩、低效的運作相比，很多明星聚集在韓紅愛心慈善基金會周圍，形成一股強大的民間力量，堪稱“另一個紅會”。韓紅在微博中透露，有216位藝人參與了其基金會的“馳援武漢”行動，其中包括易烊千璽這樣的頂流藝人，也包括“多年老友孫女士”這樣的海外藝人，甚至還有許多默默打款不肯透露姓名的“無名”明星。
人紅是非多。韓紅早年接受采訪時的一些激烈言辭再度被翻炒，成為網絡熱點。除了官方公告以及個人在微博上偶爾的情緒抒發，韓紅和她的團隊在2017年之后就選擇了三緘其口，幾乎不再接受媒體訪問，“只做不說”已經成為團隊共同的約定。
做好事不留名的不只韓紅一家�！昂芏嗝餍撬较戮枇瞬簧馘X在我們的項目里，但都不敢說，卻要求一定留著收據，以防萬一。這難道不是一種悲哀嗎？”在接受《中國慈善家》采訪時，“跨界”娛樂和公益的麥特文化董事長陳礪志表示。他曾參與策劃了2006年嫣然天使基金的慈善晚宴，也是國內不少一線藝人公益事業的重要推手。
在陳礪志看來，公益對于明星而來本來就是錦上添花、自覺自愿的事，用捐款數額來評判藝人貢獻大小，用咖位來決定捐款數額多少，無疑是道德綁架�；厥走^去，明星發起的冰桶挑戰讓公眾了解了漸凍癥，“地球一小時”活動倡導了節能的重要性。
“對明星公益的質疑，是時代良性發展中必然要經歷的階段�！边@是陳礪志理性思考后的結論，但他同時希望大眾給明星更多的包容。
和陳礪志持類似觀點的還有中國扶貧基金會方面。這家國字頭基金會在市場化、創新性上一直處在國內領先地位，同時在公益明星方面也收獲頗豐，與上百位明星藝人建立廣泛合作，其中不乏蔡徐坤、周冬雨等一線藝人。
“明星做公益是來給我們幫忙，如果他們沒做好，那是公益行業的問題，我們有責任幫他們把好事做好�！敝袊鲐毣饡晃回撠熑嗽硎�。
2021年5月，由該基金會組織編寫的《明星公益操作指南》悄然問世。這是中國公益發展史上第一本針對明星從事公益事業的操作指南，從概念解析、基礎知識到活動參與、項目管理、風險控制進行了深入淺出的普及，并輔以諸多實際案例。
中國扶貧基金會組織編寫的《明星公益操作指南》。
《指南》針對是明星公益領域的痛點：一些公益機構邀請明星參與公益，不做專業服務，不做指導，沒有項目反饋，后續無人跟進；明星團隊對公益領域比較陌生，怕“踩雷”，對于合作伙伴、風險因素等缺少了解，一旦出現問題容易被埋怨、被放大。
這份具有相當參考價值和可操作性的指南問世后在娛樂圈似乎波瀾不驚，這也暗合了流量時代明星藝人“錦衣夜行”式的公益參與方式。無論如何，《指南》對明星公益事業向專業化方向發展提供了卓有成效的探索。
最初的熱情過后，逐漸理性、專業的運作也將推動明星公益走向成熟。2020年，韓紅愛心慈善基金會被評為5A級社會組織，頗具行業標桿意味。此外，還有人選擇了從專業出發，用專業能力助力公益，比如徐崢的“火種計劃”便是用戲劇教育為青少年疏解心理困境。
2017年5月22日，北京，明星拍攝控煙公益大片。（左起）易烊千璽、關曉彤、王嘉。圖/視覺中國
2021年也是內地娛樂圈大震蕩的一年，藝人、飯圈都面臨方向性選擇。臨近歲末，中央網信辦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娛樂明星網上信息規范相關工作的通知》，細化了娛樂明星網上信息分類，嚴格規范娛樂明星信息網上呈現。其中，專門規定公益類信息可以自然傳播，具體包括明星參與公益活動、救援救助、正能量宣傳等，但不得惡意蹭炒熱點進行營銷炒作。
“網開一面”的政策導向或將在一定程度上鼓勵明星多參與公益活動。如何在公益初心、個人形象與社會期待，以及影響力與專業性之間取得微妙平衡，也成為明星公益必須找尋的新“出路”。
圖片編輯：張旭
值班編輯：萬小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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